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要有战争,他也不明白,鬼谷为何要有这样无谓的牺牲。

    强者,难道必须践踏弱者才能证明自己的强?操纵天下的能力,就只能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为自己求名谋利?他不想卫庄死,同样的,也不想自己死,然而,他并没有能力改变一切,因为他还不够强,他无法反抗师父。曾经有弟子试图反抗鬼谷的规则,结果,那一代鬼谷子不用出手,只是一句话,便让对方成为七国敌人,天下再无容身之地。

    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身上囚锁的紧缚,这道锁锁住了他的命运,也锁住了他的剑。他有种感觉,若是能够挣脱这道枷锁,他将变得无比强大。然而,该如何挣脱?师父说,他应该放弃心中那遥不可及的梦,回头站在世人认可的道路上,做一个符合鬼谷理念的弟子,他应该求索的不是必定的失败,而是必然的胜利,他想要胜利,就必须执行鬼谷教义,杀死对手,以鬼谷先生的身份走出去,利用鬼谷绝学搅弄天下。师父说,只要他放下心中的犹豫,坚定杀念,如历代鬼谷子一般,杀死对手以证道,就能够冲破这层束缚。

    然而……他做不到,他知道自己做不到,若是为了杀死卫庄而变得强大,那么,他已经输了,因为他本来的目的,不就是想要保全卫庄么?为了保全对方而杀了对方……这两者,本就是相悖的啊。

    他像是回到了三年前,跪在父母的墓前,心中诸般思绪激撞纠缠,不同的是,那时任他再纠结自苦,最多不过大病一场,现在他内力浑厚了何止几倍?精神进入极端的后果无可想象,等反应过来,内息已经紊乱不可控,一口血腥涌上喉口,他昏昏沉沉落入云梦河中,被冰冷的河水一激,混乱的内息缩作一团挤入心脉,心脉几乎被撑裂,他的心脏跳动困难,很快全身冰凉,气息和心跳几近于无,他无法动作,只能够随着湍急的水流向着下游流去,混沌间,他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,感受到了天地之势的不可阻挡,在茫茫天地面前,他是何其渺小,鬼谷,又是何其渺小?可笑他困于这小小一隅,竟为这方寸烦恼挣扎不休,他一路走来,何曾踌躇,何曾犹豫?他本一往无前,又何惧天下?他的心洞然开朗,终于冲破束缚,挣脱了那道枷锁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睛,看到自己躺在云梦河边,卫庄坐在他身旁,脸上头上滴着水。感觉到他的气息,卫庄低下头来,用他一贯贵族式的傲慢语气讥讽了一句:“原来你还没死啊,师哥。”夕阳烧红了满天的云霞,也烧红了少年的满头白发。

    他想起了小庄初入鬼谷,他好奇问他额前白发时他曾经说过的话,“白发?谁知道呢?我母亲死的那晚,不知怎么就白了这么一撮。”

    那时母亲死了,他不知为何,只知道自己的头发白了一撮,现在他以为师哥死了,他还是不知为何,只知道自己的头发全白了。

    “师哥,你的剑怎么了?为何如此犹豫,如此怯懦?你究竟在做什么?”卫庄全力以赴的攻击被他和风细雨般一一破解,卫庄越出招越暴躁,他高傲的自尊让他无法忍受对手的敷衍,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。

    师父,你看清了吧?他向着老人看去一眼,老人皱着眉头,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是时候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不再避让,一式快剑击飞了卫庄的剑,剑尖抵在卫庄的脖颈前,卫庄怔了怔,露出一丝笑容,有些落寞,却未有不甘,败在他认可的这把剑下,他心悦诚服,甘愿受戮。

    然而那笑容何其刺眼,就像他的满头白发,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,何其刺眼。

    他手腕一扭,长剑倒转,以剑柄击出,卫庄昏迷倒向他,他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鬼谷子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看着他,“聂儿?”

    “师父,徒儿的剑法现今如何?”

    鬼谷子点点头,“你的剑法已不在为师之下,如今你要走,只怕为师也留不住你,但,你可是忘了,为师给你们看过的鬼谷门册?”

    “师父教诲,徒儿从不敢忘。”他恭敬作答,礼数依旧周全,语气却未有丝毫动摇。

    “你,当真决定了?”

    “哪怕与天下为敌,虽死不悔。”他抬起头,不避不让地望向老人,这一看,他却突然发现,师父他,老了,记忆中那个俾睨天下的至强者,此刻看来,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人,他的头发也会变白,眼睛也会失去锋芒锐利,变得怀念往昔,变得脆弱而悲伤。

    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伤感,也许,并不需要自己说什么,师父他,一开始就比谁都明白,他们今天走的路,本就是他走过一遍的。

    他上前一步,如第一天来时一般,向着鬼谷子恭敬叩首,“请您原谅徒儿的不孝,师父在上,不肖徒智氏盖聂叩首拜别。”

    一切,都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