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,钱塘江畔,一名少年踽踽而行,眉宇间满含愁云,沿着钱塘江渐行渐远,来到了一个傍水而建的小渔庄。

    渔庄差不多还是十余年前的模样,只是略多了一些柴房,在少年看起来似乎反而比十余年前更加破败些。来到村庄西头一株大柳树下,那大柳树比十年前粗壮些,但树皮皲裂苍老,与当年的生气勃勃已有许多不同。少年摸上一摸,心中不禁慨叹时光流逝匆匆,正是“有花堪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”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想到当年一家人在此居住虽然贫苦,却又欢乐,顿时眼泪婆娑,几乎要流下来。

    这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时钱塘侯相的公子周处。

    周处那日在水下受断剑击中,虽然彭式力气浑厚,但在岸上刀剑都难以击伤周处,况是断剑,又是透水而入呢?周处故意示弱,欲潜入水下弄破他的船底。谁知那李顺下得水来,正好截住了他。那李顺水下功夫了得。于是一场好斗。只是那李顺却不似周处,在水下可以呆上数个时辰,约摸一柱香功夫,那李顺喘不过气来便慌忙游上来换气,早被周处拖住,挣扎片刻,连喝几口水,便已成擒。

    周处浮出水面,却见彭式已然逃远,当即将李顺交于士兵绑了。待到上得岸来,众兵将正在打扫战场,方知彭式逃走,队伍已然溃散。不由心中不快,也不饮那得胜酒、庆功宴,径往钱塘边上来寻那旧日遗迹。

    周处过了大柳树,转身便看到村西头第一户那栋草屋——那是他当年和养父母阿胜阿花及婆婆共同居住的处所。周处跨进房屋一刹那间,欢喜得几欲晕去,一切摆设依然如当年一般,地面也十分整洁,床上放了一张凉席,一条单被。

    周处轻轻用手掌摸索,想起阿花、阿胜及婆婆当年一起共同生活的情景,一时间泪水重又溢满眼眶。周处轻轻躺到床上,想起婆婆正是在这张床前教自己吐纳功夫、搬运大法,虽然所学有限,但今日的成就,正是婆婆辛勤传授之功。情动之下手拿被单捂住脸颊,呜咽有声。

    忽地一股熟悉的气息涌入鼻端——没错,这种古怪的香气正是婆婆身上的。婆婆没有死!一定没有死!周处大喜若狂,纵身而起。四处寻找,出门张望——哪里有婆婆的影子?

    周处忽见一个老人从门外走过,赶忙上前询问,那人又老又聋,听不清他说什么,但看着那栋草屋,便露出恐惧神色,哼哼呀呀,口中不知说些什么,只是摇头,慌忙离开。

    周处见问不出什么,不再追问,心中却确定婆婆一定来过此间,一定活着——因为不可能十年后床铺之上还能留有当年气息,更何况屋子虽然破败,但屋内依然干净整洁,一定是婆婆在这间屋中居住,想必是有事离开,晚间一定会回来。

    周处十分确信,也不再寻人打听,只是守在屋中,等待天黑婆婆回来。

    岂知连守了两夜,未见婆婆影踪。周处大是沮丧,接连寻找几名村中人询问,那些人并不认识他,只说这间破屋十多年前倒是有人居住,后来闹了老虎,便无人再敢居住。一只空了多年,据说有人还见到那老虎曾在此间出没,因此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屋。听得周处心灰意冷。

    第三日晚,周处决定相候一夜,再守候不到,便回到周鲂身边。

    晚间,月淡风清,斗转星移,夜色渐浓。周处忍受不住困意,矇眬睡去,忽学面前气息咻咻,面颊搔痒不止,一惊而醒。眼前一只斑斓大虎探头靠近自己,双目眈眈,周处骇了一大跳。那虎见他双眼忽地睁开,也是惊了一跳,向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周处摸起身边铜锏,心神方定,心想那虎若扑向自己,便一锏打出它的脑浆。那虎只是闻闻嗅嗅,并不攻击,忽地趴下身体,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,爬到床前,用头蹭周处的腿,甚是温和。周处忽的醒悟,当年幼时,虎娘给自己哺乳情景,不禁丢了铜锏,一跃下床,抱住虎娘一边摸娑拥抱,一边口中直叫:“虎娘。”泪水如雨,呜咽成声。自小至今,阿胜、阿花、婆婆、周夫人均视自己如珍宝,甚至连野兽,对自己也情深若此。而如今阿胜已死,阿花及婆婆却不知身在何处,可谓天水相隔,相见时难,今日重逢虎娘,相隔多年还能相认,不是亲人,胜似亲人,一时间怎不伤感流泪?

    原来,周处一家搬离钱塘。虎痴却不能相忘于周处,十余年来,时来旧居逡巡,以致吓走了后搬迁来的渔民。村中渔民虽欲多次打虎,一则老虎往往夜间悄然而至,见人即远远避开,除了猪狗撞上老虎或主动攻击,从未伤及人畜;一则老虎甚有灵性,村中有了异象,便即远遁。

    组织的打虎队多日守候,难见到老虎到来,略有风吹草动,老虎便会数月一至。打虎猎户见劳而无功,得不偿失,便撤退而去。以致人们再见到老虎到来时,也不甚惊讶,只是嘱咐孩子,万一见到老虎便即关门远避,夜间轻易不得出行。人虎之间倒也相安无事,做到了人与自然,和谐相处。

    话说人虎相见,分外亲热。周处将白日买来的酒肉里余下的肉全部取出飨喂虎痴。天色将明,村里鸡鸣狗叫,还时时传来早起行人赶路声音。那虎痴起身向门外低声哼叫,身体一边与周处相蹭,大有不舍之意。周处自幼与虎相处,明白它要回归山林的意思,心里也自不舍。那虎走到门外,又自回头探望,大是留恋,喉间咕咕有声。

    周处心头一热,大呼:“虎娘,虎娘。我随你去!”纵身而起,奔向虎痴。虎痴大喜。一人一虎,先是沿江而奔,奔得数里之地,到拐角处向那山野而行。路上早起的行人见这等奇景,惊得下巴都快掉了。

    晨光初起,宿雾渐散,山野荒僻,已无行人。周处已经累得气喘吁吁,大汗淋漓,不由得放慢脚步,吹吹那晨风,顿感惬意许多。

    虎痴忽的停下伏在地上,挡住了周处的去路,回头望着周处,竟然示意他骑上虎背。周处不由想起幼时骑虎的情景。当即轻轻跃上,那虎痴一跃而起,向山间疾奔。周处骑马颇有心得,但虎身光滑,山中崎岖,加之奔行速度迅捷灵活,周处几次差点跌落,忙紧搂虎颈,抓住虎皮,方才渐渐平稳,又行得半个时辰,到了山腰,但见林茂草丰,乱石穿空,分外险要。却在那乱石之后,隐藏着一个黝黑的洞穴,正是虎痴的栖居之处。

    周处原来在这里生活过数年,知道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小孤山。因为此间山势复杂,野兽出没,平时极少有人进山。只是听说倒有些土著居民偶会出没山中。

    周处一跃而下,见那洞穴甚是宽阔,往内先走渐变狭窄,里面甚是昏暗,目不见物,竟不知其有多深,但觉阴气逼人,砭人肌肤。腥膻气味又大又重。周处便欲退出。但念及虎痴对自己哺育之情,恩同父母,如今阿胜已死,阿花失踪,内心早已将虎痴视若母亲,便想自己哪有嫌弃自己父母的?况且此次入山前,便想好要多陪陪虎娘的,怎能半途而废?当即细心清理,将虎穴清洁许多,便将虎穴当作自己的临时居所。